一见方英,我便想起了我在金丝峡看到的那朵野生的太阳花。
今年5月下旬,“作家报·金丝峡杯”全国优秀文艺作品征评颁奖典礼,在陕西省的商南县举行,我有幸参加。
我是山东省青岛市莱西人。不知是我们当地平原洼地、丘陵低山的地理地貌,让我产生了视觉疲劳,抑或我本就是位得陇望蜀的人,反正,一经踏入“八山一水一分田”的商南,一经目睹无一处不绿意盎然的商南,我便喜欢上了商南。
商南的山,大多不嶙峋,不尖刻,温婉得如一个个俊秀的女子。高高的山岳,似女子的头面,嘟出去的俏端,似女子“巧笑倩兮”的嘴唇,嘴唇里正唱着甜甜暖暖的山歌——“一送郎的帽,帽儿五寸高,大红缨子朝后飘;二送郎马褂,两边都开衩,我郎穿上好骑马;三送郎的裤,小奴织的布,我郎穿上走江湖……”

山脉,似女子纤长的手臂;山系,似女子修长匀称的双腿;山角,似女子濯净的双足,正跳踏着山涧欢快的泉水,舞动着蓬蓬蔓蔓的绿罗裙,在夕阳的晚照里,将初夏的和风,激起一浪浪碧波,将蓝天上的白云、红霞,荡起一层层涟漪。山尖上的亭台、山腰里的人家、山口处的寨子,以及一条条山路、一架架山梁,都成了女子耳垂上的玉环、颈项上的银链、手腕上的翡翠和腰间的彩练,并随着绿罗裙的婀娜多姿,在这个大秦岭的封面上,时隐时现。
商南的山,如俊秀的女子,让我喜欢;商南的女子,则如纯洁的太阳花,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,并深深爱上了她。
女子方英,是我在金丝峡偶遇的。
24日上午,我们与会人员前往金丝峡采风。金丝峡是国家5A级景区,有“中国最美大峡谷”之誉。如果说,商南是一处天然氧吧的话,那么,距离商南县城40公里的金丝峡,就是这个天然氧吧里的奢华包间。我们同团来的一位女士心脏不太好,时有胸闷憋气之感。嗬,想不到的是,来商南后,所有的不良反映全部消失,还徒步将金丝峡的风,一一采撷在相机里、耳目里、心田里。她说,她想在商南置一处居,像陶渊明那样,采菊东篱,悠然见山。
金丝峡两边的山,挺高,植被,也茂,枝枝藤藤遮住了白日。但阳光,还是穿过花花叶叶的缝隙,将一缕缕金丝散落下来,投影到涧水。涧水一反射,金丝愈发衍生开来,在曲折绵长的峡间,晃过来晃过去,被白茫茫的烟岚、水气一笼,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,亦真亦幻,仙境一般。
金丝峡景区近30平方公里,但,其峡,却并不宽阔,只有一条单行路,单行路的一侧,是一条涧。商南文旅局的一位同志介绍说,商南今年极旱,人畜吃水已面临困难。但是,金丝峡的涧里却有水。水,虽说不多,却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,高低交汇处,还翻着白浪花。白浪花里有大大小小的鱼在游,还有一些鸟雀、蝴蝶在嬉戏。

老话说,山有多高,水就有多长。可金丝峡里的水,我却找不到她的来处。在“石生贵树”、“马刨泉”两个景点之间,紧挨着山墙,有一块约五米长的青石板。晴晴朗朗的天空下,青石板上却淅淅沥沥地下着“雨”。“雨”是从哪里来的呢?我左左右右、上上下下找了几遍,却始终不能得,心里疑惑,难道也如黄河之水,是从天上来的吗?
金丝峡不光要赏,还要听。这里有60多种鸟雀,因而就有了60多个音符:叽叽喳喳,咕咕喃喃,啁啁啾啾,有的居然像小女子叫妈,还拖着长长的尾音,还有的像嗯哪、嗯哪的应答。每一个音符,都如商南人说话,吐字略快,咬音较轻,圆润又婉转。在这空旷、清幽、静谧的峡谷里,摄音入耳,只觉得又舒坦又惬意。舒坦惬意得我轻轻斜倚住了山石。
山石边,有上一株野生的太阳花,根扎在石缝里,茎干努力擎在半空,软润的枝条瘦瘦的,长着齿边的叶子弱弱的,瘦弱的枝叶顶端居然朝着太阳开了一朵花儿。花药,黄黄的,稠稠地簇成一簇。花药下,是白里透绿的花丝。花瓣儿是白色的,总共八片,其中一片上有颗小露珠,风儿一刮,颤颤地动。这朵太阳花,不大,但清秀,雅丽,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。我下意识地将鼻头探到了花前,深呼吸,再深呼吸,然后,更加惬意地闭上了眼睛,安宁地享悦这一朵花的香,还有,这百鸟朝凤的天籁。
午饭,是在金丝峡的国宾大酒店吃的。落座后,偶一抬头,但见隔了我两个人的位置,有一十七八岁的女子,纤尘不染。这女子,上身穿一件浅灰色宽松式V领条纹衫,下着黑色铅笔裤,脚上是一双白色平底运动鞋。一头短发,头顶处,用两个卡子将头发往脑后随便一卡,露出圆圆的额头,月亮一般皎洁。鼻梁高挺,鼻头端秀,合拢起来,恰似一枚黄龙玉吊坠。一副无框眼镜架在上面。眼镜下,是一双不大的眼睛,黑白分明得清澄,宛若看得见底的山涧水。嘴唇,如两颗温润的桔子瓣儿,不笑也仿佛在笑。笑里,藏了羞,掖了涩,露出三颗尖尖的小虎牙儿。脸上的苹果肌高高隆起,却未施一抹脂粉。我顿然惊讶了:目今世上,还有不施脂粉的女子吗?还有不施脂粉仍这么好看、耐看的女子吗?再度细瞅:这女子还未扫眉黛,未嵌眼影,未涂唇红,素面朝天!
我的惊讶,已无法关住,脱口而语:“这不就是我在金丝峡看到的那朵太阳花么!青山绿水的商南,就该绽放如此圣洁的太阳花啊!”
接下来的采风,我紧紧牵系了这朵太阳花的手,生怕被电影导演张艺谋发现了她,抢去了她。
这一朵太阳花,真名叫方英,今年二十八岁,2016年于西安医学院毕业后,在商南县医院的消化呼吸科当医生。今天,是我们这个采风团的保健医生,背着药箱从医院里往外出时,由于走得急,崴了脚,脚踝处有点肿,走起路来一跛一拐。
方英的老家,在商南县清油镇前山村,家中有爸爸、妈妈和妹妹。妹妹叫方倩,是南昌大学的研究生,今年夏季毕业,已与武汉新芯集团签订了就业协议。
前山村,距商南县城35公里,离清油镇30公里。这个偏上加偏的村子,让方英的家,不富裕。两间蜗居,矮矮窄窄,小窗子,小门户、小院落,一切好像都要注上一个小字。打小,方英就没抹过化妆品。她妈妈也不抹。先是为了省钱,后来习惯了,也就没了抹的意识。这样的小家,方英不但没有一句抱怨,反说,她的家,极美。门前不远处,有一条河,河里一年四季流着清清的水。她和村里的人,都在河里洗菜,洗脸,洗衣裳。树也多,房前屋后,尽是。院子里还有两棵又高又粗的大树。一棵是香椿树,一棵是丝棉树。树下有块大石头。夏天的时候,她们一家人在大树下乘凉,在大石头上吃饭。她和妹妹还在大树下看书,有时,也唱采茶小调——“嗨哟嘞,茶山翠哟茶山香,茶山处处好风光。采茶的妹子想心事,采茶的哥儿巧思量。 采哟采哟采哟采,采出茶山好风光,嗨哟嘞……”

方英的老家,至今还延有重男轻女的传统。她妈妈怕村里人小看自己,就让两个女子好好读书,只有读了书,有了好前程,人家才能说,生男生女都一样。方英姐妹俩,听话,懂事,用功读书。爸妈便勒紧裤腰带供给。可裤腰带勒得再紧,爸爸在外打工挣的钱,妈妈种的两亩人口地的收入,仍然不够两个大学生的花费。姐妹俩便用助学贷款的方式上大学。
方英是招赘成家的。她的先生叫陈明发,老家是商南县富水镇的,现在西安一汽丰田4S店担任坂喷主管,月薪七八千元。他们已生了娃儿,刚刚四个月大。娃儿姓方,叫方倾昱。方英说,等生了第二个娃儿,就随她先生姓,姓陈。
对于方英的招赘,我没有一点封建保守的话语想表达。反倒觉得,只有这么做,才契合方英的质朴和善良。何况,她的先生有两个哥哥、一个妹妹。纵然兄妹不多,生了娃儿,随了母姓,又有什么不妥呢?男女早已平等了么。
不过,方英的招赘,不是为了追求男女的绝对平等。她说,爸爸妈妈供她们姐妹两个跳出农门不容易。她是长女,应该尽自己的所能,达成父母的一些心愿,也应该跟父母一道资助妹妹完成学业。
“按照传统,你先生入赘到了你家,你们就不需要照顾公婆了是吧?”我问。
“哪能啊?我大伯哥、小姑子都把家安在了外地。商南就剩下我了。我不管谁管啊?我妈说了,如果我不管公婆,别人会笑话她没教好女子的。”方英说话的声音很轻盈,仿佛黄莺儿唱商南小调。追着小调的余音,我察觉到了她家的良善门风。这般门风濡染出来的女子,怎能不美得像一朵太阳花呢?就是她提着解热镇痛,跌打损伤、消炎救心等应急药品,一跛一拐地穿梭在我们采风团的姿态,都让我觉得同杨丽萍表演的孔雀舞一样好看。
方英的老家,虽远居一隅,但,全面小康的路上,并没有被遗忘。2017年,她家搭上了“陕南生态移民搬迁”惠民项目的列车,从山前村搬迁到了清油河镇的青云家园移民小区。房子是三间,门和窗都大大的,都敞亮亮的。无论条件,还是环境,原来的蜗居简直不能比。方英自己的小家,安在了县城。她妈妈在帮她带娃儿。她爸爸今年没有出去打工,在家种了三百多窝天麻。天麻,是上级帮扶的脱贫项目,从种植,到管理,到收购,一条龙服务。

商南,不仅让种植业助力脱贫攻坚伟大工程,还让厚重的商於古道、秦风楚韵立了起来,活了起来,并借势发力,让商南踏上了整体发展的快车道:中国名茶之乡、中国最佳文化生态旅游名县、中国最美宜居宜业宜游城市,等等等等,都是她别致的名片。只是,她同她的太阳花女子方英一样,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,既与时俱进地承接、囊括了现代文明,又完好地保留了山里人的单纯与明净,就连他们生产的包谷酒、葛根粉、油茶泡麻花,也无不弥漫着太阳花淡雅的味道。
昨晚,我坐在我家的阳台,目光望向商南,嘴里细细品尝着从商南买回来的土蜂蜜,无端的,唐代张籍的两句诗跳出了我的脑海——“齐纨未足时人贵,一曲菱歌敌万金。”心内便痴痴地遐想,这商南的土蜂蜜,能不能也将我滋养成一朵太阳花呢?
这番痴想,无关风月。
